天山1號冰川在1993年徹底分離為各自獨立的東西兩支。

這份工作近乎寂靜。山上剛下了一場雪，一腳踩下去快要沒到膝蓋，陳建安和同伴穿著雨靴行走在雪地里，耳邊只能聽到呼呼風(fēng)聲和自己粗重的喘息。唯一一處從雪地中露出的冰面位于冰川西支末端，像一只匍匐巨獸的爪子。盛夏將至，覆蓋在山體表面的積雪會消失，整座冰川將顯露出來。

從山腳下仰頭看上去，冰川顯得更大了。陳建安塞上耳機，用激烈的電子搖滾樂抵擋著周圍的靜默。他中專肄業(yè)，“如果能找到工作，應(yīng)該永遠(yuǎn)不會再來這里。”

“爬山的時候他們不聽歌，好像就我一個人這樣。”陳建安說。“他們”指的是中科院西北生態(tài)環(huán)境資源研究院的研究員，以及李忠勤從高校招收的學(xué)生。從1959年建站至今，幾乎每年夏天開始和結(jié)束的時候，“他們”都要對天山1號冰川進行兩次系統(tǒng)“體檢”——爬上海拔4000多米的頂端，測量這個“巨人”的體型、體溫和身高。最近的一次，是2017年4月底。

李忠勤好幾年沒承擔(dān)具體的觀測任務(wù)了。他幾乎走遍了全中國的冰川，但每次出發(fā)前依然期待。起初源自好奇，現(xiàn)在則是熟悉。4月底的這天，天氣很好，他只穿一件單薄的衛(wèi)衣坐在雪地上，頭頂裸露著白發(fā)，眼睛盯著冰川看。在站上待了十幾年，他正在跟冰川一起變老。1.54平方公里的冰川上投射著云層的陰影，55年前，它的面積是1.95平方公里。

在冰川的東西兩支，近50根紅白相間的“花桿”按照等高線均勻分布。海拔從低到高的編號依次為A～I排，一直延伸到冰川平坦的頂部。陳建安的工作就是跑遍花桿的每一個位置，用紙筆記下它露出雪面或冰面的長度，通過與往年的數(shù)據(jù)對比，研究人員會推算出冰川的積累量與消融量的差值，即“物質(zhì)平衡值”，這個數(shù)值的正負(fù)能反映冰川在生長還是衰亡。

這份工作意味著什么，陳建安不感興趣。在冰川上，大家干一樣的活兒。下了冰川，他與其他人身處兩個世界。別人討論科學(xué)話題時，他從不摘耳機。他的桌子上擺著雞尾酒，煙灰缸里塞滿煙頭。

夏天的時候，他躺在冰川上側(cè)過頭，能清晰看見冰面上嵌著細(xì)小灰暗的顆粒。這些顆粒正在逐年增厚、變密，有的地方顏色已經(jīng)和陸地一樣深，甚至長出暗色的藻類。

“就像人在夏天穿了一件黑衣服。”李忠勤說起自己打了無數(shù)次的比方，“這些冰塵顆粒在冰川上形成污化面，導(dǎo)致冰面反照率逐年下降，更多的光能和輻射被冰川吸收。”這是冰川加速消融的重要原因之一。冰川無力反抗這件“死亡黑衣”，只能穿著它，任由冰雪“肌膚”慢慢融化萎縮。

天山站的展室內(nèi)有一張圖表，它顯示，30多年來，天山1號冰川的積累量遠(yuǎn)遠(yuǎn)小于消融量，一個大大的紅色箭頭，一路向下方指去。

死亡的訊號

陳建安的腳印已經(jīng)圍著冰川從右至左劃了一個“n”形，包里的牛肉干和巧克力也快吃完了。這個季節(jié)冰川上還有厚厚的積雪，他走得累了，索性坐在雪上往下滑。

山腳下，中國科學(xué)院大學(xué)的幾個學(xué)生還在測量冰川末端位置。他們用白色噴漆在一塊巨大的巖石上寫下當(dāng)天的日期，那是冰川末端位置的粗略標(biāo)記。這樣的巖石有十幾塊，從下往上年份越來越近，噴漆的顏色越來越新，巖石間的距離也越來越遠(yuǎn)。這意味著，冰雪消融速度加快，每一道白漆都是冰川的“病危通知書”。

許多巖石早已隨著冰川運動消失不見，或者被冰體摩擦得很銳利。陳建安曾用噴漆在一旁的巖石上涂鴉，后來卻找不到了。

最近的測量顯示，天山1號冰川在2016年4月～2017年4月的一年間，東、西支分別退縮了約7.2米和6.3米。“黑衣”與“白漆”，意味著這座冰川正在步入死亡。

觀測人員回到站上時，太陽還沒落山。在這里，黃昏不需要被珍惜，它會一直徘徊到將近22點。19點是晚飯時間，年輕人圍坐一桌，“老人”李忠勤在圓桌旁舉著酒杯說：“按照當(dāng)前的速度，天山1號冰川在50年后將徹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