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臺:兩岸三地都要警惕極端高漲的愛國主義情緒
2016-07-27 20:48:02 來源: 觀察者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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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隊等待提問的讀者
演講時長僅有半個小時,龍應臺把更多的時間留給了現(xiàn)場的觀眾。香港書展把來自臺灣、大陸、香港甚至馬來西亞和柬埔寨的讀者匯聚到了一起,伴隨著探討和交流的越發(fā)深入,發(fā)問者各自的身份意識開始逐漸顯現(xiàn),演講現(xiàn)場變成了一場“大傾聽”。
龍應臺認為,不管是來自香港、臺灣或者是中國大陸,都有責任努力讓華文世界會更繁榮、更開放、更自由、更幸福。幸福其實很難獲得,而且獲得之后需要更艱難地去維系。“我們可以把自己看成是一根小小的蠟燭,放到一個黑的房間里去試試看,你會發(fā)現(xiàn)只要一點亮它,它就能照亮整個房間。”
以下為問答實錄
提問1:港陸臺的思維方式不一樣的情況之下,怎么樣可以正常的有效的進行傾聽和交流?
龍應臺:其實兩岸三地,我們之前顯然都沒有非常大的隔閡,尤其最近這一兩年來這種隔閡和差異非常非常凸顯了。我這一代人,或者你爺爺奶奶這一代人,他們是經(jīng)過戰(zhàn)爭的那一代,你多了解一點戰(zhàn)爭的原因,就會知道說如果各個地區(qū)的人,不把“傾聽”當作一件重大功課來做的話,就有可能會走上戰(zhàn)爭,嚴重到這個程度,你就非得學會去傾聽你不喜歡的人不可。
提問2:剛才你說越不喜歡就越要傾聽,可是現(xiàn)在在香港我們沒有看到傾聽,只看到對立。我一想到現(xiàn)在年輕一代那種很荒謬的狀態(tài)就感覺到很絕望。我就想龍教授你能不能給香港的年輕一代一點鼓勵?
龍應臺:謝謝。我不敢說我能夠給香港年輕人做什么特別有效的鼓勵。但是很誠懇的說,我覺得我們對于整個社會的焦慮感,以及年輕人本身的不滿或者茫然、失落感,是不是把他放在一個更大的光譜里頭去看?你知道,西班牙的青年的失業(yè)率40%,法國的青年的失業(yè)率是24%,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全世界最苦最茫然的人。當你了解了現(xiàn)在自己的苦悶有哪一部分是我原生社會獨有的問題,比如說來自北京那么大一塊陰影照在我頭上,使得我不能抬頭,或者說其中有多大的比例是一個全球性共有的痛,而不是沉浸在自己的情感上。
還是要回到《傾聽》這本書里說的,我們很多會認為造成我們痛苦的根源跟中國大陸那一大片土地有關系,我自己反而比較想跟我們年輕人說,你可不可以不把它當作一塊鐵板去看,而是想在那個鐵板里頭有多少人跟我有同樣痛苦,以及同樣的渴求?在你討厭的或者害怕的中國大陸,有多少比例的人是跟你其實是一條戰(zhàn)線的。所以你要憤怒的對象,以及要結合力量一起努力的對象,不是以區(qū)域來劃分的,也不是以國家來劃分的,而是以共同的價值。
提問3:龍教授您好,我是在香港工作的大陸人,我的問題是臺灣“520”換屆之后,相比換屆之前,執(zhí)政黨變有的一些政策也會不一樣,民眾的生活有哪些變化,他們有沒有變的更幸福?
龍應臺:才兩個月,你太心急了一點,我覺得要給這一屆的新政府更多的時間。我覺得我們?nèi)蛐?,有一個共同很突出的現(xiàn)象叫做不信任。民眾不信任媒體,公民不信任政府,政府不信任媒體,媒體不信任政府,不只是政府,你也不信任國會,你也不信任司法,是有一個普遍性的不信任。當你面對整個都是不信任的環(huán)境時,你其實過的非常非常辛苦。當你問到“520”上臺的新政府,我也會覺得他們會做的非常非常辛苦,我倒是寧可愿意給他多一點時間,叫他不要心急,不要為了政績而去做表演型的政策,我愿意支持一個新的政府做長遠扎根的工作。
提問4:前幾天在北京野生動物園發(fā)生了一個事件,一個婦人因為與老公吵架憤然下車,被老虎差點咬死,而她的老母親上去救她被咬死了,請問您如何看待目前這個沒有規(guī)矩的社會?
龍應臺:大家的默契跟規(guī)范,其實是經(jīng)過時間的鍛煉。我常常聽到海外在罵大陸人的時候會說,等車的時候擠成一團,用手肘推別人或者隨地吐痰,各種惡形惡狀。如果是我認識的人講這些事情,我都會說你年紀輕,你不知道我們臺灣人在六七十年代的時候,是個什么狀態(tài)。我記得很清楚,我讀大學的時候去等火車,是怎么樣地擠成一堆,完全沒有任何文明規(guī)范,但是你看三四十年之后的臺灣,如此的井然有序,彬彬有禮。海外的人、臺灣人、香港人,對于大陸的這種行為,也許可以不用那種鄙視的眼光去看談他,我個人覺得這是一個文明的進程,因為我們自己走過貧窮和混亂,我們走過那個階段,像這種就要鼓勵他更去做的更好。
提問5:當守規(guī)矩遇到野蠻的時候,野蠻好像更容易能夠得利,我們對守規(guī)矩可以說些什么呢?我們對野蠻又應該怎么對待呢?
龍應臺:這個問題我自己常常思考。當納粹興起而且當它變成很明顯野蠻的時候,德國的知識分子他做了什么樣的選擇?有的人當場抵抗然后就被殺害了,有的人是選擇跟它妥協(xié),有的人變成它的幫兇,有的人選擇徹底的離開,或者他可能比較懦弱,他知道沒有抵抗的能力,寧可不說話也不要說謊。
所以每一個人在面對野蠻的時候,我覺得都在考驗那一個人,他對于自己的性格,自己的信仰跟自己的能力做了評估之后,做出的一個最能夠做的選擇。這是一個嚴肅的議題,可能每一個人其實都要思考這個問題,然后選擇自己最信仰的那一個位置去面對。
提問6:你的新書里面有提到你在1986年對臺灣的夢想是自由,那我想問你在30年后的今天,你現(xiàn)在所期待的臺灣夢想是什么?
龍應臺:1986年那場演講其實很適合今天的大陸,因為那篇演講最后是說,我希望臺灣有一天變成一個社會是你心里完全沒有恐懼,你講任何的話,寫任何的書,發(fā)表任何的言論心中都沒有恐懼的社會,這是1986年在臺灣時期說的一句話,單單這個愿望臺灣是真正的做到了,這是臺灣人可以引以為豪的成就。
可是這30年這一步做到了之后,這30年它逐漸的發(fā)展就衍生出另外一種問題來,我對他的期待是更進一層的,自由跟自律之間的界限到底在哪里,你自由是要到什么程度,但是你在哪一個地步的時候必須要縮回來,這是一個非常大的課題,臺灣人到現(xiàn)在顛顛簸簸地在尋找,而且我覺得這方面,我們一直做的相當不好,這個是要繼續(xù)去努力的。
提問7:你剛剛從一個政治的漩渦里面離開,然后你其實是一個文化界的icon,那么你現(xiàn)在作為一個寫作者,會不會對華文文化界有這樣的一個愿景,去推動它的共榮或者是割裂,我想問一下您未來的計劃?
龍應臺:我未來的計劃,我什么都不會做就是寫作,寫什么東西堅決不告訴你。
看著歐洲的發(fā)展,看著非洲現(xiàn)在的狀況,看到中東的情勢,我其實個人會相當?shù)膽n慮,就是兩岸三地的政府跟人民,如果沒有意識到極端的、高漲的愛國主義,會把你的社會帶到什么樣可怕的處境當中去,如果這個自覺不夠高,而讓那種情緒性的,不管是臺灣的民族主義,或者是中國大陸的民族主義,或者是香港本地的民族主義,當他們的情緒燃燒時,我就非常憂慮我們的未來。我自己會鼓勵在場的年輕人去看的更廣,你可以不喜歡對方,你可以不同意對方,但是請你花一點時間去了解對方,然后再決定你到底是要怎么樣對待他,我覺得這是兩岸三地非做不可的課題,情緒性的發(fā)展跟燃燒是一件最危險的事情。
提問8:我喜歡您的《野火集》,里面提起了很多問題,這是我們大陸現(xiàn)在面臨的。作為一個文化人可能在文章中提出問題,而且用比較激烈的語言來描述。而后來您作為臺灣的首任文化部長,其實是來解決問題的,這兩個角色之間是有沖突的,所以文化部長卸任以后,對您寫作這方面有怎么樣的啟示?
龍應臺:看到鐘表的時候,一般人只會看看是幾點幾分,而我是那個因為有了做事經(jīng)驗,所以知道鐘表后面的齒輪是怎么轉(zhuǎn)動的那個人。比如說臺灣的自來水供應系統(tǒng)太過老舊的系統(tǒng),多年來沒有更新,以至于它的水壓是不夠的,所有的建筑都有水塔,奇丑無比。如果我只是一個所謂的文人就會覺得好丑啊就結束了,但是我有過做事的經(jīng)驗,就知道它丑的后面也有結構性原因的承載,然后那個原因可能需要怎么樣的方式去處理,將來再寫,會使我的觀察力更深刻。
提問9:我是個主張男女平權的女權主義者,可能現(xiàn)在很多人把女權主義者當成是一個貶義詞了。有些人重男輕女非常嚴重,我想盡我自己的努力去喚醒他的意識,您覺得有什么很好的方式?
龍應臺:女權主義在華文世界里仍舊被當做一個貶義詞,你是否可以跟對方解釋說,其實女權主義指的就是人權主義,只不過你的人權是在婦女身上。當你為勞工的權益去大聲吶喊的時候,你為新移民去主張權利的時候都很受到尊重。但是我們?nèi)祟惿鐣镉幸话胧桥?,而女人在很多的方面受到極大的壓迫和歧視,你去為她們說話的時候,為什么得不到掌聲跟尊敬呢?
而且女性在這個社會的結構被壓迫這件事,你千萬不要說我過的很好所以沒有問題,你要看到這個社會結構里女性的處境如何。你單單講中國大陸的自殺率,農(nóng)村婦女的自殺率是男性的多少倍,農(nóng)村婦女的自殺率又是城市婦女的多少倍,她為什么自殺,她受到了什么樣的壓迫,都跟性別有關。再說同工同酬這一件事情,如果你去看中國大陸的這個數(shù)字的話,你們會大吃一驚,比起從前是大倒退,男性的平均工資遠遠超過女性的平均工作。當你知道那個處境的時候就知道,你如果是帶了孩子,我們?nèi)绾闻囵B(yǎng)出新一代有進步觀念的人出來,如果你還是灌輸你1歲、2歲、3歲的孩子,男孩子玩兒卡車,女孩子玩洋娃娃這種觀念的話,我們就會不斷培養(yǎng)出一代又一代這樣的觀念,難道這是我們向往的社會嗎?當然不是,也請你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