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寶山人民公墓23萬平方米內(nèi)安放著7萬余座墓碑，縱橫交錯攝影/本報記者 魏彤

25年守墓人成為人民公墓活地圖

曾花費三天時間為海外華僑尋墓 已累計修墓上千座

清明時節(jié)，掃墓的人流從八寶山人民公墓的東門和西門慢慢涌入，平日冷清的公墓里再一次變得熙熙攘攘。這是公墓一年中人氣最盛的時候。人們?nèi)齼蓛?，提著水桶、抹布，手捧鮮花寒食，穿梭在縱橫交錯的墓間小道，蹲在碑前為先人拭去積落一年的灰塵。王建生站在主干道上，看著來來往往的掃墓人群，時不時為前來問詢的人們指點著什么。他是八寶山人民公墓7萬多座墓碑的守護者之一，在這里一守就是25年。

幫忙找墓 他就是張“活地圖”

“請問‘成3區(qū)’該怎么走?”一位滿頭銀絲的老奶奶步履匆匆向正在執(zhí)勤的王建生走來，因找不到親人的墓碑，老人皺著眉頭一臉急切。王建生不假思索，下意識地抬起右手，指著成3墓區(qū)的方向：“您沿著這條路一直往里走，走到頭，就在您右手邊。”

事實上，對于不少家屬來說，尋找墓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年中只在清明時節(jié)來墓地一次，時間久了，便很容易模糊了墓碑的位置。尤其在這迷宮一般的墓區(qū)里，乍一看，每個墓碑都長一個樣。八寶山人民公墓東西長1.2公里，南北寬0.6公里，大約有23萬平方米的占地面積。10萬余份骨灰，7萬余個墓碑，分布在大的小的、新的舊的20多個墓區(qū)里。加上縱橫交錯的墓間道，若是不熟悉，很容易在其間迷了方向。

可這對于老墓人王建生來說，指路、找墓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事情。當被問到公墓里都有哪些墓區(qū)，王建生如數(shù)家珍，掰著手指頭一個一個列舉：“像老的，有老1區(qū)、老2區(qū)，一直到老13區(qū)，還有成2區(qū)到成6區(qū)，成A區(qū)、成B區(qū)。新建的有新4區(qū)、新5區(qū)、新6區(qū)，還有南3區(qū)，11區(qū)還分了三個臺階區(qū)。”20多個墓區(qū)在他腦海里自動生成了一張地圖，清晰而準確。

每個墓區(qū)所對應的年代，王建生同樣了如指掌。只要一說哪個年代下葬的，或是告訴他區(qū)牌號，他總能準確定位到相應的區(qū)域。“園子里的墓最老的是上世紀50年代的，那時候還用的棺材呢。新的墓區(qū)主要就在北邊了。”王建生一邊說，一邊指向?qū)哪箙^(qū)方位。

墓區(qū)太多，每年都有好多逝者家屬找不到墓碑。有的是因為這里太大，有的是第一次來，也有的是子孫專程來尋宗認祖。這些逝者家屬打電話到業(yè)務(wù)廳詢問，業(yè)務(wù)廳一看是來找墓的，第一反應就是給王建生打電話。對于業(yè)務(wù)廳對自己找墓能力的信賴，王建生頗有些得意：“他們不找別的師傅，專找我。因為我是這里干得最久的。”

花三天為海外華僑尋墓

說到幫忙找墓，王建生回想起了七年前的一個故事。據(jù)他回憶，在2011年6月的某天中午，一個叫陳家銘(音)的年輕小伙來到公墓業(yè)務(wù)廳，他用不太流利的漢語向業(yè)務(wù)員講述了自己的來意。原來，他的祖父是一名在抗美援朝戰(zhàn)爭中犧牲的烈士。犧牲后，由組織安排安葬在八寶山，應該就葬在人民公墓內(nèi)。但由于那時候他父親還小，對于墓碑的位置已經(jīng)沒什么印象，等到年齡稍大些，又遇到了“文化大革命”，所以其父一直未能給祖父掃過墓。直到1976年以后，陳家人才來此尋找墓碑。由于當時的環(huán)境和歷史空白，雖然多方查找但是始終沒有結(jié)果。此后他們?nèi)冶阋凭拥矫绹?，此事也就成了陳父的一塊心病。

為了了卻心愿，從1990年開始，其父隔兩年就要回國一次，還專程到人民公墓查找陳家銘祖父的墓碑，但在這20多年的時間里始終找尋未果。而到了2011年，其父突發(fā)重病，可能不久就會告別人世，其父在病床上一直放不下的就是這件事，所以讓陳家銘回國無論如何要找到祖父的墓，了卻自己的一樁心愿。

“陳家銘到業(yè)務(wù)廳登記之后，公墓就通知了我們所有員工，要求大家充分利用工作空閑時間到墓區(qū)，尤其是老墓區(qū)幫忙找墓。當時我干完一些手頭的工作，就會到墓區(qū)里再轉(zhuǎn)轉(zhuǎn)。幾萬個墓呢，要找到真是挺難的。”

兩天苦苦尋找毫無收獲，直到第三天下午的三點半左右，王建生剛修完一塊墓碑，準備回庫房添點水泥，回去的路上他有意無意地瞥著沿途墓碑上的名字。很幸運，終于在“老4區(qū)”有了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很老的水泥墓，墓碑上半截已經(jīng)斷了，積土幾乎完全埋住了剩余的小半截墓碑，地面上只露出不足10厘米。

“當時我在想，會不會是這個?”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王建生湊近前，用小鏟挖去底部的一些積土，隱約看到碑上有一個模糊的“杰”字——這就是陳家銘祖父姓名中的一個字。再看碑文落款的家屬姓名，與陳家銘提供的家屬姓名完全一致。“當時我一下子就喊出來了，‘就是他了’!”

隨后，業(yè)務(wù)廳第一時間通知陳家銘，他現(xiàn)場確認這就是他父親苦苦尋找了20多年的祖父的墓。“記得當時小伙子特別激動，不停地晃著我的手，嘴里一直在重復著謝謝兩個字。”王建生說，由于墓穴已經(jīng)破敗不堪，在公墓的建議下，陳家銘對老墓進行了改造，重新選墓立碑。公墓特事特辦，很快就讓年輕人帶著祖父嶄新墓穴的照片回到了美國。一周后，公墓接到陳家銘打來的越洋電話，陳家銘的父親已經(jīng)安詳離世，當時手里還捏著祖父墓穴的照片。

講完這段經(jīng)歷，王建生不免有些唏噓：“中國人講究認祖歸宗，我們能做的也就這些。有時不一定當下就能找到，往往會先登記下來，再花幾天的時間去尋找。” 此刻，王建生還在墓園里佇立，他右手搭著一塊墓碑的背面，就像搭著老友的肩膀，一邊感慨，一邊用指尖摩挲著墓碑上的石紋。

守墓多年見證世間百態(tài)

1961年出生的王建生如今已年近花甲。高中畢業(yè)后，由于母親要上班補貼家用，他便一直在家照顧臥病在床的老父親。1993年，在父親的推薦下，王建生來到八寶山人民公墓當起了守墓人，這一守就是25年。

當被問到為什么選擇這份職業(yè)，王建生很坦率：“當時我父親說這里有活干，他問我害不害怕。我就說不害怕，都已經(jīng)燒成灰了還怕啥。”那時候的王建生一門心思想著照顧父親，也沒想著干別的，既然有機會出門做工，“干就干唄!”

王建生父親原來是民政局的一位干事，2002年去世。母親原來在民政局下屬的假肢廠工作，如今退休在家。二老都是民政人，自己又在八寶山一干這么多年，“可以說是繼承家族傳統(tǒng)了。”王建生笑著撓了撓頭，有些靦腆，但能讓人感受到他骨子里的那份驕傲。

由于殯葬工作的特殊性，人們只在遇事的時候接觸到，加上中國文化中對死亡的畏懼和忌諱，讓這個行業(yè)長期以來籠罩著一層神秘的面紗。要說這層面紗的顏色，那必定是暗色的。王建生并不介意別人的看法，家人也一如既往地支持著他。王建生說，做民政就是做菩薩事業(yè)，一點也不后悔。當說到“菩薩事業(yè)”這四個字，他還特地加重了語氣。

八寶山，相比偌大的北京城，只是微小的一隅，但王建生卻在這里見識到了什么叫世間百態(tài)。形形色色的人，什么樣的都有。有年年來祭掃的孝兒孝女，也有無人祭掃的清冷孤墳，還有因遺產(chǎn)分配不均直接在逝者墳頭拼得你死我活。“別人的事情我們管不著，唯一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對得起逝者，對得起家人，問心無愧。”

不到清明，除了來辦事的，基本沒人會來園子里閑逛。守墓是一份十分孤獨的職業(yè)，整日與不言不語的逝者為伍，與生硬冰涼的墓碑石塊為伴。王建生似乎習慣了這份孤獨，話不多，與外界交流甚少。北京青年報記者提出想添加王建生的微信，但他并不知道該如何操作，直接把手機遞了過來。添加好友后，北青報記者掃了一眼他手機微信的界面，竟一目了然，根本不需要上翻或者下滑，只有一個家庭群，妻子、兒子的聊天頁以及偶爾說話的一兩個好友。他也沒有開通朋友圈。他說自己不太會用，也不上網(wǎng)，手機基本上就拿來打電話。

王建生25年中累計修葺上千座墓碑 攝影/本報記者 魏彤

王建生平日里并沒有太多時間與家人交流。兒子已經(jīng)22歲，在一家汽車4S店上班，下班時間比王建生還晚，因此他每天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兒子做飯。愛人在昌平的一家生產(chǎn)早孕試紙的工廠做工，每周六回家一趟，忙的時候兩周才能見一次面。一家三口只在周末的時候能坐下來一起吃頓飯，嘮嘮家長里短。每個月能休息兩天，王建生還會坐三個小時的公交車趕去昌平看望82歲的老母親。幸而母親身體安康。能經(jīng)常陪伴他的，是一只喚作“貝兒”的小鳥，裝在鳥籠里。這是他一年前從西城搬到門頭溝后別人送給他的。至于鳥兒的品種，他也不清楚。

25年間修繕墓碑上千座

似乎只有在埋頭工作的時候，王建生最能排解這份孤獨。清靜的墓園里，這些年他干得最多的事情就是修墓。有的墓碑時間長了，經(jīng)過日曬雨淋，墓體與地表接壤的位置就開裂了。王建生說，如果不把邊緣開裂的部分給補上，一下雨，水滲到墓穴里面去，骨灰就會受潮。走在墓園里，可以看到許多被修過的墓碑。王建生指著這些勞動成果給北青報記者看，它們都是王建生和其他12名墓工師傅自發(fā)免費給修補的。

在墓園里穿行，他總是習慣性地檢查墓體，目光時不時往兩邊的墓碑掃去。正說著，眼尖的王建生在成甲區(qū)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開裂的墓體，看碑上刻著的生卒年，這塊墓已經(jīng)有12年的歷史了?？p隙沿著墓體底部的四周，已經(jīng)裂出了大約一厘米寬。

不過由于清明期間要集中力量服務(wù)祭掃群眾，墓園內(nèi)的多項業(yè)務(wù)也會暫停，包括修墓。如果發(fā)現(xiàn)墓碑破損，家屬可先到業(yè)務(wù)廳登記，等清明過后再統(tǒng)一修繕?？煽粗矍暗哪贡畵p壞比較嚴重，擔心清明下雨，王建生執(zhí)意要擠著吃飯的時間，把這座墓的縫隙給補上。

說著他便回庫房取修墓的工具。穿過幾片墓區(qū)，緊挨著公墓服務(wù)廳的西側(cè)，有一處一人高的小矮房，這里就是王建生的工具間。6平方米左右的空間內(nèi)，榔頭、鐵鍬等物品分散在各處，門口有一袋開了口的水泥，地上散落著一些泥灰。在最里頭的角落，王建生拿出了自己一整套的工具。這些裝在泥桶里的鐵家伙，每一個都有各自的用處。

“這個是鎦子，溜邊用的。這個是橡皮錘子，鋪磚用的。這個是鐵錘和鏨子，刨水泥用的。”還有水泥抹子、鐵鍬、大鏟，王建生挨個向北青報記者展示自己手中的這些家伙。榔頭的木柄已經(jīng)被磨得光滑發(fā)亮，看起來已經(jīng)跟了他很多年。水泥抹子的鐵片上還沾著些許泥灰，似乎剛剛被使用過。

從水泥袋里鏟了幾鏟水泥，又到旁邊的水槽里接了一些水，他捧著那把家伙什兒又回到了那座墓碑前。王建生利索地拿起水泥抹子，在泥桶里來回攪拌，三兩下就把水和灰攪和均勻了。王建生說，拌水泥也有講究，水泥灰不用放太多，不然容易浪費。水不能加過頭，也不能太少，不然水泥會很稀或者很黏稠，否則就沾不上了。對于水泥的用量和黏稠度，他總是能根據(jù)墓碑的大小掌握得恰到好處。

王建生弓著身蹲在墓碑旁邊，鼓起腮幫，奮力吹掉了散落在墓體邊緣的樹葉。再用抹子的尖頭鏟起一小坨水泥，慢慢地往縫隙里填進去，直到完全填住縫隙。不到5分鐘，這塊一米見方的墓碑四周都已經(jīng)被填好了。墓碑外側(cè)的土地上竟沒掉下任何一滴多余的水泥。隨后，他又拿起那把細長的水泥鎦子，把新填上的水泥邊慢慢地溜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新的水泥將墓碑和地基牢牢接合，留下一圈完美的線條。剩下的，就等著水泥自然風干了。

像這樣的工作，除了清明節(jié)，王建生平日里每天都要進行，多的時候一天得修20余個。他說，這也算是給逝者一個交代。不過，也有一些墓碑因為地基下沉，整個墓體發(fā)生了偏移，好像無人打理。“這種情況我們不會輕易亂動，畢竟是墓體整體性地移動，一定要通過家屬。業(yè)務(wù)科會對墓碑進行登記，通知逝者家屬前來，我們才敢給人修。”

當被問及這么多年修了多少個墓碑，王建生抬起頭看了看天，眉頭一皺，似乎是在計算，但旋即又搖了搖頭：“還真沒仔細數(shù)過，舊的墓碑會隨著時間的推移產(chǎn)生縫隙，修補過的可能還會再裂開，重復來重復去。這25年，少說得修了上千個吧。”

本版文/本報記者 蔣若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