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國科大，本科生在做實驗。攝影/本刊記者 董結旭

國科大招生：不和別的學校搶狀元

國科大之所以在本科招生上花大力氣，就是希望能夠招到在中學階段就想成為科學家的人才。“出路的問題我不關心，我關心我們的孩子有多少會成為科學家。”

本刊記者/霍思伊

許立從小就聽著“兩彈元勛”的故事長大，他熟悉鄧稼先、錢三強和朱光亞科學路上求索的每一個細節(jié)。

高三下學期，他在一個大學招生宣傳片里又看到了這些熟悉的身影，才發(fā)現(xiàn)這些從小聽到大的大牛們，淵源都在這里。這所大學是中國科學院大學(簡稱“國科大”，前身是中國科學院研究生院)。

這是2014年夏天，許立正在鄭州外國語學校讀高三。

高考將近，父母為他的志愿操心。父親贊同他選擇國科大，母親有些猶豫，她的擔心是：國科大的本科培養(yǎng)是一張白紙，不知道會辦成什么樣，萬一沒辦好怎么辦?

許立自己并不太糾結。笑起來有點羞澀的他“不想走別人走過的路”。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上大學，就是要去見一些大牛級的大師們。

而國內(nèi)的高校，幾乎沒有一所能像國科大一樣，擁有如此多的大師。

院士“站臺”

北京考生王萍則認為，即便國科大有很多不確定性，中科院這個招牌也足夠有吸引力。“因為你如果以后想在科研界工作，不去清華、北大，可能你最好的選擇就是中科院了。”

來自江蘇的談清揚考慮得更為具體。他想學生物，在詳細地調(diào)研后了解到，國內(nèi)生物領域最好的資源不是在院校，而在中科院。尤其他對結構生物學感興趣，需要純度比較高的X光線衍射去看晶體結構，而如上海光源這樣的高端的大設備，就由中科院與上海市共同出資建設。

據(jù)了解，全國約85%的重大科技基礎設施集中在中科院研究所，如正負電子對撞機、遙感飛機、神光II裝置和重離子加速器等，均是中國科學研究中的“重器”。

現(xiàn)在，中科院要把這些最好的資源拿出來和本科生分享。這對談清揚非常有吸引力，他不想錯過。

國科大本科教育的目標，是培養(yǎng)未來的科技領軍人才。為了實現(xiàn)這一目標，國科大校長丁仲禮表示，該校的本科教育要保持“小規(guī)模、精英化”的特色。

分管招生的國科大副校長楊國強對《中國新聞周刊》介紹，相比國內(nèi)其他動輒幾千人的本科生招錄規(guī)模，國科大本科招生的體量非常小。

2014年，國科大首屆本科生招錄332名學生，2015年334名。2016、2017小規(guī)模擴招，增至近400人。

國科大并非在全國所有省份投放招生計劃。2014年，該校僅在北京、江蘇、陜西、四川、浙江、山東、遼寧、河南、湖南和云南等10省市招生。2015年為11個省市，2016和2017年擴至12個省市。

國科大黨委書記鄧勇表示，遴選10省市，是考慮到地域的分布、地區(qū)發(fā)達程度的分布以及東西部的分布等因素。同時也考慮了人口的規(guī)模，以及中等教育的現(xiàn)狀。

截至2016年底，國科大在學本科生有1058名。

楊國強說，為了招收到與學校契合的學生，國科大動用的本科招生力量非常強。每個省的招生組都采取雙組長制，由國科大的副校長或副書記，加上當?shù)卦核乃L或副所長，分別擔任地方招生組的組長和副組長。

以湖北省為例，國科大副校長楊國強擔任湖北招生組組長，與之搭班的另一名組長，是中科院武漢分院的紀檢書記。國科大物理學院黨委書記擔任副組長，另一名副組長是武漢分院的辦公室主任。

其他省份的招生力量配置與之類似。選好四名核心成員后，由他們負責邀請地方的教授或研究員參與招生。招生組人數(shù)大約在15~20人左右，一般是老中青搭配，數(shù)理化專業(yè)兼?zhèn)洹?/p>

“很多中學校長，甚至當?shù)亟逃值念I導對我們說，從來沒見過大學的校長來招生。”楊國強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表示，“我們的校長、書記都去第一線，做招生宣傳和科普報告。”

楊國強說，國科大之所以在本科招生上花大力氣，就是希望能夠招到在中學階段就想成為科學家的人才。國科大在招生和宣講過程中會明確告訴學生，該校的目標就是培養(yǎng)未來的科學家。

有家長問楊國強，孩子未來的出路是什么?他回答得很直白，“這個出路的問題我不關心，我關心我們的孩子有多少會成為科學家。”

國科大招生辦主任冉盈志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為了提高招生的針對性，除了慣常的校園招生宣講以外，國科大也會利用講座過后的提問環(huán)節(jié)或咨詢環(huán)節(jié)，與有意向做科研的學生提前建立聯(lián)系，在報志愿時提供幫助和指引。

招生組的每位成員需要對口聯(lián)絡固定的幾所中學，實時建立起目標招生群體的聯(lián)絡檔案，實現(xiàn)精準招生。

高考分數(shù)公布后，如果有學生不確定自己是否適合做科研，或者對某個學科存在困惑，可以聯(lián)系對口的聯(lián)絡人進行解惑。此時，國科大招生組的優(yōu)勢就顯現(xiàn)出來。

“我們招生組的老師自己就是正教授，如果你說想做科研，有什么疑問，教授能回答得很清楚。你對化學感興趣，我們請化學教授和你談，你對物理感興趣，我們請物理教授給你解惑。”

在選取宣講中學時，國科大也不會僅考慮各省的重點中學。據(jù)冉盈志解釋，招生組會參考每年在各省錄取的大概分數(shù)線，或者大概的錄取比例，比如每省的前一千名，直接看成績單，這一千名學生所在的學校都會覆蓋到。

在招生環(huán)節(jié)，國科大就開始利用它得天獨厚的院士資源。

從高考前一年的10月份開始，國科大會陸續(xù)邀請一些院士去各中學進行科普類講座，一直持續(xù)到高三第一學期結束。每個省份大約有十場左右。

例如，就在剛剛過去的11月份，“院士齊魯行·科學大講堂”活動在山東開啟。國科大副校長吳岳良院士在山東省實驗中學作了《引力波和引力本質——21世紀基礎科學的革命性突破》的報告。

在山東農(nóng)業(yè)大學和泰安一中，李永舫院士分別作了《聚合物太陽能電池光伏材料最新研究進展》和《天道酬勤——我的認識和科研感悟兼談聚合物太陽能電池》的專題報告。

院士們的報告雖然前沿，但并不難懂。“他們會很誠懇地用直白的語言，深入淺出地把一個前沿知識講清楚，激發(fā)學生們的興趣。” 冉盈志說。

據(jù)了解，一直到今年的12月底，將陸續(xù)有20名中科院院士分別走進濟南、青島、淄博、煙臺、濰坊、濟寧、泰安、臨沂、德州、聊城等10個市的大學和高中進行科普講座。

冉盈志表示，國科大招生工作的終極目的，不是為了多招幾個學生，而是將中科院的科技資源、社會資源帶進校園。

楊國強說，他們希望聰明、成績好的學生中，有更多人喜歡科學，至少中學階段是這樣想的，雖然四年后很難說他們會想干什么。“但如果中學階段就完全不想學習科學，我們就會說，哪怕再高的分數(shù)，那你不要來了。”

國科大2015級本科生陳坦(左)、2014級本科生談清揚(中)和許立在玉泉路校區(qū)實驗室內(nèi)交談。攝影/本刊記者 董結旭

個性面試

王萍覺得自己答得還不錯，她緊繃的神經(jīng)有些許緩解。

她被問到了一個問題：你最欣賞的公式是什么?她的答案是能量守恒公式，因為它簡單，卻蘊含無限可能。

王萍高考前的志愿，被父母刪了又填，填了又刪。但她最后還是報了國科大，被順利錄取，成為國科大首屆本科生之一。

國科大首屆本科生采取統(tǒng)招與綜合評價相結合的方式進行。在浙江、遼寧、山東、河南、湖南、云南等6省按照普通高考方式進行招錄;在北京、江蘇、陜西、四川4省市，則采取“綜合評價”的選拔方式。

各省招生組可以自主決定當年的招錄方式。如果選擇“綜合評價”，則須選出約10倍于該省綜合評價選拔招生數(shù)的考生參加面試。面試資格遴選小組將依據(jù)考生的相關申請材料，綜合考察高中學習成績、特長、獲獎、參加社會活動以及自我陳述等情況，進行篩選。

綜合評價成績由考生的高考成績、面試成績、高中學業(yè)水平考試成績?nèi)糠謽嫵桑凑?：2：1的比例加權計算得出。2015年，這一比例調(diào)整為6：3：1，適度降低了高考成績的比重，并適用至今。

其中，面試成績的滿分值與當?shù)馗呖紳M分值一致。最初，面試可以通過校薦或自薦的方式進行申請。2014年規(guī)定，經(jīng)中學校長推薦的考生，可直接獲得面試資格。但在2015年，全部改用自薦方式報名，取消了校長推薦。不過，在數(shù)學、物理、計算機三大學科競賽中獲得省級競賽一等獎及以上的考生，仍可直接獲得面試資格。

2017年，這一規(guī)定也被取消，調(diào)整為“鼓勵在數(shù)學、物理、生物、化學、計算機五大學科競賽中獲得省級競賽一等獎及以上的考生報考”。冉盈志指出，上述調(diào)整是為了強化考核的公平性，吸取自主招生的教訓，防止有可能的暗箱操作。

為了盡可能保證公平，在各省上報面試人數(shù)后，國科大校招辦會根據(jù)各省的需求，統(tǒng)一邀請面試專家派往各地。

面試官要求至少是正教授及以上的專家，很多是各院所的首席專家或院士。除了權威性以外，也會參考專家的面試經(jīng)歷是否豐富等其他相關經(jīng)歷。

面試當天，首先由已經(jīng)選定的面試組組長抽簽，隨機進入指定房間，隨后是組員抽簽，也是隨機組合。面試官三人一組，抽簽時通過設計保證每組的專家來自不同學科。

隨后，學生也現(xiàn)場抽簽，進入面試房間，五人一組。面試大約持續(xù)一小時。

江蘇考生談清揚的面試開場，與王萍不太一樣。簡短的自我介紹之后，每個人都需要回答一個類似腦筋急轉彎的小問題，考察他們的現(xiàn)場反應能力。然后才是每人一題環(huán)節(jié)。

談清揚當天抽到的問題是：對科學教育而言，一個學校的老師素質更重要還是資金更重要?

據(jù)國科大數(shù)學科學學院副院長、北京招生組副組長郭田德介紹，面試問題一般分為兩類，學科類問題和普世類問題。面試官的自由度很大，既可以參考校招辦提供的問題清單，也可以根據(jù)學生的情況現(xiàn)場隨機提問。

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如果看學生的簡歷發(fā)現(xiàn)他對數(shù)學感興趣，或者參加過數(shù)學競賽，就會問他一個數(shù)學問題，比如一個一元二次方程的求解。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所有高中都會學到。那么我會延伸下去，問他三次方程呢?四次方程呢?一般的求解辦法如果行不通，有沒有特殊的辦法?”

他表示，面試不是讓學生給出一個標準答案，而是考察他們分析問題的能力，延伸拓展的能力和邏輯推理能力。即使面對一個高中沒有學過的問題，面試官也會層層深入地引導學生去思考，看他現(xiàn)場的反應速度。

第二類問題主要考察學生的知識面，比如人工智能、納米科技和基因療法等前沿科學，或霧霾等大眾普遍關注的科學類話題。“看他對科研是不是真正熱愛。”

郭田德認為，作為一名未來的科學家，即使只是個中學生，也要高度關注當代科技發(fā)展，了解各種科技前沿，而不是僅局限于本專業(yè)的知識。尤其在未來，交叉學科的重要性會繼續(xù)凸顯，對科研人員知識的廣博度要求會越來越高。

各省面試的細節(jié)略有差異。有時面試官也會對每個學生提出同一個問題，讓他們搶答或按順序依次回答。有些省份會有小組討論環(huán)節(jié)。

面試結束5天后，王萍拿到了她的成績：709分。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單從面試分數(shù)上看，很難拉開差距。她比較了其他同學的分數(shù)，滿分720分，最差的也有690分，厲害的能達到710分。因此，最后是否錄取還要看高考成績。

自招難題

楊國強也承認，四川省先后嘗試過“綜合評價”和統(tǒng)考兩種招生方式。經(jīng)過觀察發(fā)現(xiàn)，不同招生方式區(qū)別不大，單從錄取的分數(shù)上看，“綜合評價”考生并沒有體現(xiàn)出優(yōu)勢，“這是目前我們的痛點。”

他表示，雖然可以采用“綜合評價”招生，但主動權仍不完全在國科大，希望未來教育部能夠給他們放開自招權。

“因為我們很需要一些有天賦的孩子，不是光刻苦就行。尤其對數(shù)學和計算機這兩個學科。純數(shù)學研究沒有天賦是不可能的。但這些孩子可能會偏科，總分不高，夠不著我們的分數(shù)線。”

中國科學院前沿科學與教育局副局長王穎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學校2014年申報招本科生時，她曾反復與教育部協(xié)商，希望獲得獨立的自招權。但教育部稱，與自主招生相比，國科大三位一體(高考成績、面試成績、平時成績)的“631模式”更加公平。

據(jù)王穎介紹，目前，教育部已經(jīng)在上海、浙江等省市的部分高校試點“綜合評價”改革，未來有望在全國推廣。與之相對，自2013年中國人民大學出現(xiàn)自招丑聞后，教育部開始收緊自招。

據(jù)了解，2005年至2013年間，中國人民大學招生就業(yè)處處長蔡榮生利用負責自招的職務之便，“照顧”學生44名，共受賄2330萬余元。人大2014年自招錄取因此暫停一年。

不久后，教育部釋放出信號，未來高校自主招生中將引入“進退制”。如果某些高校在自主招生中有問題，將給予類似“紅黃牌”的警告，甚至暫停其自主招生的權力。

由于“綜合評價”中的面試成績只占30%，多位受訪的國科大管理層認為，自主招生的靈活性和自主性更高。

針對國科大反映的情況，教育部建議，可以充分利用這225分(750×30%)的自由度，將其分割成不同檔次，分檔定分。

觀念的碰撞還在繼續(xù)。但楊國強指出，無論采取哪種招生方式，國科大招生的指導思想不會動搖。“我給各個招生組說，因為短期內(nèi)需要社會上對我們的承認，所以盡可能要把最低的分數(shù)線往上抬。但是不定分數(shù)線，由高到低錄取，招到哪兒算哪兒。”

據(jù)他介紹，每年，國科大招收的本科生水平大多位于各省的前千分之二以內(nèi)，北京市低一些，為前百分之一。“都是前千分之二的孩子，誰也不比誰差。國科大只招收有志于成為科學家的孩子，不和別的學校搶狀元。”

丁仲禮曾坦言：“我們跟北大清華競爭的學生，實事求是地說，都給北大清華競爭走了。”

他在接受采訪時以某省狀元為例。該學生曾參加過國科大的夏令營，稱自己是國科大的鐵粉，決定報考。但當他成為狀元后，北大、清華紛紛提出邀請，學生開家庭會議討論。招生組的老師很擔心，希望他出面，盡量爭取這個狀元。

丁仲禮笑著說：“我是沒有出面。我就跟他們(招生組)說，我們不要去爭狀元。那些狀元不會學理科的，狀元一定會去學管理啊、金融啊這些專業(yè)。”

他指出，近幾年，大部分高考狀元畢業(yè)后會從事金融或經(jīng)管類工作，少有人繼續(xù)研究數(shù)學、物理等基礎學科，這與中國社會當下的功利主義有關。

但這與國科大的理念不符。楊國強說：“學校有一個基本理念，我們希望我們的學生是根據(jù)他的興趣愛好來學習。這是效率最高的。”

因此，與國內(nèi)其他大學不同的是，國科大各個招生專業(yè)沒有分數(shù)級差，采取的是分數(shù)優(yōu)先的方式，按考生高考投檔成績大排隊的順序安排專業(yè)。即使學生錄取時由于分數(shù)原因沒有進入自己想學的專業(yè)，仍可以在入校后重新選擇專業(yè)，所有專業(yè)不設名額限制。

據(jù)了解，2016年春季學期，在國科大就讀的330名2014級本科生當中，共有85人調(diào)換專業(yè)，約占年級總人數(shù)的四分之一，轉專業(yè)申請成功率為100%。

(《中國新聞周刊》2017年第4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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