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歲老人和他的“一人動物園”

作為一所“一人動物園”的園長，79歲的羅應玖每天的工作比大多數(shù)年輕人還要緊湊，他獨自承擔了包括清潔、喂食、采購、售票、治病等在內(nèi)的所有工作。

羅應玖時常在早上7點推著老式自行車去兩公里以外的市場上采購飼料，腳步飛快，來拍紀錄片的大學生不扛三腳架也跟得十分費力。10點半左右趕回動物園開門，如果有游客的話他就在晚上才吃第一頓飯。

雖然一個人勤力湖北恩施鳳凰山森林公園動物園(簡稱鳳凰山動物園)30年，但事情還是未能往羅應玖希望的方向發(fā)展。游客稀少，動物凋零，靠他每個月的退休金來補貼也無法給動物提供更好的環(huán)境。

有游客心疼動物活動空間狹小，抱怨園中臭味難聞?？吹接袔讉€隔間里關(guān)的居然是普通的小狗，他們指責羅應玖“濫竽充數(shù)，也好意思叫動物園”。羅應玖只說每個人想法不同，沒有繼續(xù)爭辯。

私人動物園在全國各地的小城市并不少見，在資源匱乏的年代里，它們曾是幾代人的回憶。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到來以及鐵路的開通，這項生意漸漸凋敝，把動物轉(zhuǎn)手賣出是常見的選擇。

但鳳凰山動物園與眾不同。初建時的定位、羅應玖執(zhí)著的性格，與當?shù)亓謽I(yè)局十幾年的僵持，都讓情況變得更加復雜。

一個人的動物園

“妹妹，你八十幾啦?”路過的一位長者問羅應玖。“你再看看我是不是妹妹?!”羅應玖有些無奈，然而對方仔細看了下他到肩的銀發(fā)，又打趣道：“不要不好意思嘛!”

羅應玖已經(jīng)79歲了。從外表來看，他跟普通的老年人無甚差別，滿頭的銀發(fā)和佝僂的背部甚至把他襯托得更加蒼老一些。因為留著長發(fā)，很多游客一開始都會把羅應玖當作女性。他并非不在意這樣的誤解，強調(diào)自己是個標準的男娃，“年輕時走起路比誰都要雄壯。”

但多年前有一次剪了頭發(fā)之后，羅應玖發(fā)現(xiàn)前一天還很親切的猴子突然開始躲他，不讓靠近。思來想去，變化的只有頭發(fā)。為了不讓動物們感到陌生，此后他便留起頭發(fā)。只有在長到過肩的時候他才會自己修剪一下，但是大致的輪廓沒有再變。

他總認為動物們都能聽懂自己講話，并給每一只動物都起了個名字。早晚給動物打掃喂食的時候，羅應玖都會和它們說話。“蘇蘇別急，馬上就到你了哈”，蘇蘇是動物園里唯一的娃娃魚，羅應玖需要給別的動物分完饅頭，再去拿它愛吃的泥鰍。

動物園曾經(jīng)的兩只大型動物，一只無尾虎和一只獅子都已在2016年相繼去世。老虎是羅應玖多年前從外地的動物園引進的，他聽說這只老虎因為沒有尾巴不怎么受待見，心生憐憫，于是就主動和對方聯(lián)絡把它接了過來。

沒有了它們，如今園里最大的動物就是一條上百斤的蟒蛇。但它和隔壁房間的鱷魚正處于冬眠狀態(tài)，要到5月份才會蘇醒過來。這兩只肉食動物的飯量并不小，現(xiàn)在雖然省去了買肉的錢，但是要把房間維持在20多攝氏度的恒溫又要用掉不少電。

鳳凰山動物園位于森林公園的入口處，過往的人都能看到。這一天是個陽光明媚的星期六，采購歸來的羅應玖坐在門口開始售票，“有熊啊，有孔雀、猴子、鱷魚，有巨蟒、豪豬、野豬、金雕、娃娃魚，有野天鵝等等。”

他像相聲里報菜名一樣回應前來詢問的游客，對方多半噗嗤一笑，然后掏出十元錢入場費。羅應玖沒有撒謊，這些動物的確都有，但這也已經(jīng)是動物園的全部家當，如果不算那幾只狗和一只兔子。

有些游客覺得跟自己想象中不太一樣，不少籠子都是空的。園內(nèi)不時有人捏著鼻子，發(fā)出“好臭啊”的感嘆。一名男子注意到鱷魚房間的玻璃上出現(xiàn)了裂縫，遠遠地看著不敢走近，懷疑有安全隱患。

但羅應玖說自己最驕傲的事情就是喂養(yǎng)得當，三十年來從來沒有一名游客受傷。

就在這一天，動物園迎來了半年多以來的客流最高峰，有近80人參觀。但第二天是個陰天，游客數(shù)量立刻縮減了超過三分之二。不算電費等成本，動物每天的飼料費也要花費200元以上，靠動物園的門票收入根本不夠。

為了節(jié)省經(jīng)費，羅應玖一般會在大清早走遍市里的幾個菜市場，尋找一些便宜的食材。很多小販都了解羅應玖的情況，只要是他來，基本都會以低價出售。

但這種待遇羅應玖的兒子羅斌就享受不到，他曾經(jīng)嘗試過替父親去買菜，但花銷總比羅應玖要高一倍左右。后來兒子再提出幫忙采購，羅應玖總是會拒絕。

一代人的共同記憶

孫燦是看著鳳凰山動物園從無到有的一代人。她今年41歲，早已結(jié)婚生子，是恩施當?shù)氐囊幻t(yī)生。

33年前，已經(jīng)退伍的羅應玖還在清江電影院工作。街市上總有一些攤位在售賣野生動物，羅應玖不忍心看它們被吃掉，經(jīng)常痛斥商販，并把動物買下來收養(yǎng)在自家院子里。

后來動物越來越多，羅應玖和電影院領(lǐng)導商量后把電影院的露天場地空了出來，將動物集中到那里進行展出。

孫燦當時正在恩施和平街小學讀書，清江電影院離學校只有五十米左右。她記得那時學?？偨M織學生去看電影，電影不好看的時候，學生們也會偷偷跑去觀察動物，看它們吃東西、睡覺，逗它們玩兒。

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位于湖北省西南部的大山深處，那個時候還沒有通火車，也沒有高速公路，去往省會武漢要在盤山公路上繞上一天一夜。

孫燦和朋友們在此之前都沒有去過動物園，但魯迅筆下的獾豬、刺猬、蛇、錦雞等動物曾給他們帶來很多遐想。去清江電影院看展出的時光，對于他們來說就像是過節(jié)一樣。

羅應玖說，1989年恩施市委、團市委等多個部門共同倡議“為恩施人民辦件好事”，邀請他利用手上的動物來創(chuàng)辦恩施州第一個動物園。動物園的形式是“民辦官助”，并由社會各界進行集資。

恩施州政府1994年的一份文件也顯示，鳳凰山動物園屬于“社會公益事業(yè)”。這個歷史定位使得羅應玖有了一份特別的責任感和榮光?；貞浧甬斈甑氖虑?，他多次提到“敲鑼打鼓地就把我們?nèi)医舆^去了，中央電視臺還特意來報道了”。

當時的鳳凰山還在恩施市區(qū)的邊緣，羅應玖和動物們先被安置在隧道口的空地上。在孫燦的記憶里，動物園剛開的時候，鳳凰山還是荒山野嶺，山上面甚至會落下一些砂石。但是隨著動物園的開放，鳳凰山不再荒涼。老師們還會布置作業(yè)，讓孩子周末去動物園里觀察。

這一傳統(tǒng)甚至延續(xù)了很多年。蘇遙是恩施土生土長的一名95后，他讀小學的時候，動物園還是個學生非去不可的地方。

不過，隨著城市的發(fā)展，鳳凰山森林公園所在的位置漸漸成了市中心，附近布滿學校和醫(yī)院。公園里修建了新的游樂場后，蘇遙和朋友們就漸漸淡忘了這個唯一的動物園。

時至今日，住在鳳凰山附近的孫燦還會經(jīng)常關(guān)注著動物園和羅應玖的動向。只是每次路過的時候，丈夫都不愿意和她一起進去，覺得味道太過刺鼻。

而蘇遙則以為鳳凰山動物園早已倒閉。不少恩施市民和他有著相似的感覺，提到動物園時，他們的第一反應都是：“居然還在開著嗎?”

入不敷出

羅斌很早的時候便開始勸父親，“搞動物園干嗎呢，那么辛苦又不賺錢”。一聽到兒子這么說，羅應玖就開始給他上“政治課”，覺得他不可以只看錢，要有一個良好的思想。

在羅斌看來，父親在開動物園的過程中獲得了很多使命感，要為少年兒童提供一些啟蒙教育。直到現(xiàn)在，羅應玖還經(jīng)常會把“為恩施人民辦件好事”、“我們恩施人民也要學習知識”等話掛在嘴邊。

動物園剛成立的時候，曾經(jīng)有過短暫的輝煌時期。羅應玖回憶，第一年每天的游客平均有幾百人，天氣好的時候甚至能接待上千人。但小城市的人口流動相對緩慢，第一年新奇的勁頭過去之后，人流量就開始顯著減少。

很快，動物園開始陷入財務危機。1993年，動物園的管理部門由恩施市移交給了恩施州林業(yè)局下屬的州林業(yè)科學研究所。一年后的文件顯示，州林業(yè)局請示州政府批準后，由羅應玖向有關(guān)部門單位和社會各界請求贊助。

但羅應玖說，這一紙文件也未能給動物園帶來多大的幫助，他只能拿出自己的退休金進行補貼。門票的收入也每況愈下，價格也從20元每人降低到10元。

兒子和朋友經(jīng)常給他出主意，比如像一般的動物園一樣在門口賣些零食和水，或者售賣飼料給游客，讓他們來喂養(yǎng)動物。

但大權(quán)在握的羅應玖把這些一一否決，開小賣部他覺得會把售票的地方變成一個“四不像”。

別的動物園園長嘲笑他不會做生意，他立刻回擊：“看起來讓游客喂食是省了錢，但是你想過沒得，你的動物怎么總是死呢，飲食不規(guī)律怎么行?”

私人動物園常以售賣動物作為一種盈利手段，但在羅應玖這里，這是一條絕對不可侵犯的紅線。最終，動物園的經(jīng)濟來源還是得靠門票和他自己的退休金。

不僅如此，原本就入不敷出的他還要收養(yǎng)市民送來的野生動物或者小貓、小狗。剛被送來的狗會到處亂跑，羅應玖擔心它們被人捉去吃掉，只好把它們關(guān)在籠子里，沒想到卻招來了游客的指責。

沒有多余的經(jīng)費來請幫手，羅應玖這些年能分給家人的時間和精力很少，甚至在兒子結(jié)婚的時候都沒有去。

羅斌的母親去世之后，羅應玖曾有過第二任妻子。后來，對方要求他在動物園和自己之間作出選擇，最終的結(jié)果是二人離了婚。

羅斌曾想像父親一樣參軍，衣服都已經(jīng)發(fā)到手了，結(jié)果名額還是被別人拿走了。當時退伍后還可以安排工作，所以周圍很多人都會買點禮品通通門路，但是羅應玖什么都沒有做。

羅斌覺得父親性格就是如此。他回想起自己在讀高中的時候，有一次班主任去清江電影院看電影沒買票，被羅應玖當場抓住。班主任趕快表明自己的身份，但羅應玖并不買賬：“班主任怎么了，班主任就可以不買票嗎?”

動物園的未來

羅應玖的夢想是把動物園做大做強。

2003年，羅應玖在幾個業(yè)內(nèi)朋友的幫助之下引進了一只無尾東北虎和一只獅子。在同行的眼里，經(jīng)營困難當然就要減少肉食動物。但羅應玖不管這些，對于兩只大型肉食動物的到來，他很開心，總是去買新鮮的雞肉來喂養(yǎng)它們。

羅應玖反復提道，與州林業(yè)局關(guān)系的僵化起因是一只熊。多年前，恩施州林業(yè)局把一只受傷的熊送到鳳凰山動物園，羅應玖照顧了四五年后，州林業(yè)局突然要把它賣給武漢動物園。

“武漢動物園是大動物園，它不缺熊，我們恩施人民也要看動物啊”，羅應玖上前反對。

但他也知道這只熊是州林業(yè)局送來的，因此要求他們?nèi)绻u就把四五年的飼料費補給他。最后，熊沒有賣成，雙方的關(guān)系也因此僵化，動物園此后再也沒有能更新“野生動物馴養(yǎng)繁殖許可證等三證”。

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林業(yè)局副局長黃琴說法是，因為動物園正處于鳳凰山森林公園主大門的入口，周圍有不少學校和醫(yī)院，來往游客也很多，但在安全、衛(wèi)生和管理等方面都達不到開辦動物園的要求。

從2006年開始，鳳凰山森林公園開始進行改造升級。羅應玖說州林業(yè)局給他提議了幾個搬遷場所，但是位置過于偏僻，他不同意。

黃琴告訴新京報記者，動物園確實已經(jīng)與鳳凰山的發(fā)展相脫節(jié)。州里多個部門是根據(jù)市民的需求對森林公園進行科學規(guī)劃后，才建議動物園要搬遷。

從2018年10月起，鳳凰山動物園由州林業(yè)局轉(zhuǎn)為市林業(yè)局代為管理。2018年11月29日，恩施市野保站、市林業(yè)局舞陽壩林業(yè)管理站向羅應玖聯(lián)合下發(fā)了《責令停止違法行為通知書》，要求他停止違法行為，并到市林業(yè)局接受處理。

恩施市森林公安局法律科向榮昌告訴新京報記者，下發(fā)上述通知書首先是因為環(huán)保和安全的問題，他們經(jīng)常接到市民關(guān)于動物園味道太大的投訴，責怪管理部門不作為。“但最核心的問題在于羅應玖無法提供動物合法來源的材料。合法意味著購買的動物也應該是人工繁育的，而不能是非法獵捕。”

他還表示，聯(lián)合組下達這個通知書不是為了關(guān)停動物園，而是希望能一起把動物園變得更規(guī)范。因為動物園已經(jīng)存在了30年，很多動物的來源說不清道不明，初建時特殊歷史條件下的具體政策已經(jīng)無從考證，連文字資料都已經(jīng)找不到，他們本身也很為難。

關(guān)于動物園的未來，羅應玖沒有想得太多。他說如果思考這些，跟動物說這些，就會把焦慮的情緒帶給它們。他只想在活著的時候好好照顧它們，至于身后的事情，就聽從大自然的安排。

這些年里，羅應玖陸陸續(xù)續(xù)送走了七八十只老死的動物。獅子和老虎去世的時候，他坐在一旁，叫了它們很多很多次。他和羅斌把動物都埋在鳳凰山的深處，并且一定要把洞挖得非常深，生怕有人來偷它們的尸體。

羅斌說，動物園的未來只有兩種方案。要么政府一起出力幫助父親把動物園做大做強，提供一個良好的環(huán)境;如果政府有別的規(guī)劃，希望能給動物找一個合理的去處，并將父親三十年來的付出給予一個合理的補償。他說，按照現(xiàn)在的物價來算的話，大概已經(jīng)投入了上千萬。

但黃琴表示，和一個即將進入耄耋之年的老人討論如何繼續(xù)建設(shè)動物園是不太現(xiàn)實的，羅應玖也確實沒有能力再去經(jīng)營一個動物園。此外，羅家上千萬的補償要求也確實過高。

這場關(guān)于搬遷的拉鋸戰(zhàn)已經(jīng)持續(xù)了十幾年，黃琴告訴新京報記者，恩施州規(guī)劃委員會于2018年3月15日審議通過的方案已經(jīng)明確了動物園要搬遷，這個方案是具有法律效力的，不可能隨意更改。至于如何搬、何時搬則是下一步的事情。

羅應玖和兒子的想法也有些出入。在他看來，去大動物園未必是個好的選擇。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和動物們分開，就算補償只有投入的一半，自己也能在好的位置再申請一塊地，把動物園繼續(xù)辦下去。

在退伍之前，羅應玖是部隊的司務長，炒得一手好菜。羅斌想起來，自己也已經(jīng)很多年沒吃過他做的飯了。

A10-A11版采寫/新京報記者 鄒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