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職生活

早晨9點。

May剛把兒子送進幼兒園，在回家的路上。最近在教兒子英語，她回家后要準備教學內(nèi)容，還會寫寫心情日記。

小沐家的保姆剛到，她得以略作喘息。茶幾上放著近百頁嬰兒睡眠知識的打印講義，每一頁上都有不同顏色的筆劃線。“現(xiàn)在育兒界觀念太多了，很多還是相悖的。這是我系統(tǒng)學習后選擇的一派。”小沐信心滿滿。認真學習了講義，她覺得網(wǎng)上配套的50小時音頻課程倒是不必再買。

小沐女兒朵朵的游戲樂園和英文繪本。 澎湃新聞記者 章文立 實習生 耿璐 圖

餐桌旁放著大大小小的紙箱。“全是朵朵的，這一箱夠吃一個月。”小沐指著其中一個說。女兒出生后，她還會經(jīng)常海淘，但購物車里的化妝品、衣服、包包，全都變成了嬰兒奶粉、食品和尿布。

石云霞已經(jīng)帶著孩子穿越大半個上海開始上康復課了。家到醫(yī)院需花費兩個多小時，每天六點娘倆就出發(fā)，邊吃早餐邊轉(zhuǎn)三趟地鐵，趕早晨8:40的課。兩節(jié)課畢，往往到家就中午一點多了，午餐也在地鐵里將就對付。

孫曉棠在早餐后開始了一天的重頭戲：清潔地板、擦拭家具、洗衣服，蹲著或跪著將衛(wèi)生間和陽臺的每塊瓷磚都抹干凈……近幾年腰不太好，越發(fā)吃力，孫曉棠執(zhí)意要做。“今天天熱，我窗戶還沒擦呢!”她指著玻璃笑。

房間寬敞明亮，木地板亮得反光。角落里沒有一點雜物。陽臺上擺滿了各種植物，一盆綠蘿最為茂盛。

忙碌兩個多小時，孫曉棠休整一下，一瞥時鐘，到了午飯時間。切菜、起鍋、熱油一氣呵成，她拿起炒鍋顛了顛。廚房里的熱氣蒸出一頭汗水。

孫曉棠為第二天早點準備的洋芋。 受訪者供圖

孫曉棠從不讓家人吃外賣。丈夫甘油三酯偏高，她牢記飲食禁忌，變著花樣做美食，晚飯后又督促一家人出去散步。小女兒有蕁麻疹，她清楚記得用藥劑量。在這個家里，她是賢內(nèi)助，是母親，是保姆，也是家庭醫(yī)生。

中午回家后，石云霞來不及多休息，就開始洗衣服、整理房間，配合醫(yī)生完成家庭訓練，讀繪本給兒子聽，有時還要帶他去公園那些小孩子多的地方。家里沒請保姆，“多虧一起住的公婆做飯整理家務，我只管好孩子就行。”她說。

從早晨六點開始奔波的一天，石云霞每周都要經(jīng)歷四天。醫(yī)生初評孩子病情比較嚴重，至少需要6個療程，每個療程三個月，每周3-4次，每次2節(jié)課。她說自己沒花時間來適應全職生活，作息和上班時幾乎一樣，全年無休，“感覺更忙了”。

夜晚降臨，孫曉棠要看著女兒上床，才離開她們的房間。半夜兩點，她又自然醒來，爬起來到女兒們的房間關(guān)空調(diào)。

May也要等到兒子進入夢鄉(xiāng)，才能勻出時間和丈夫一起刷刷劇、聊聊天，保持夫妻之間的精神交流。每天午飯后，她準備一下晚餐需要的東西，做半個多小時運動，三點多又要去接孩子放學。回家后做飯洗碗，陪兒子玩耍學習，常常一直忙到晚上九點。

“真的很忙啊!”May笑著吐槽起前段時間火爆的電視劇 《我的前半生》：“可不是劇里羅子君那么閑，每天就是逛街買奢侈品，查老公的崗。”

小沐心甘情愿。“在自己事業(yè)和孩子教育之間，我肯定選擇孩子啊!”她說。沒有什么比看到女兒不停解鎖新技能更令人驚喜。在家里，她總穿著全棉睡衣，胸前的扣子是粘貼式的。“方便女兒隨時補充能量，不然一個一個扣子解，女兒都要餓壞了。”她笑笑。

小沐曾想過，等孩子上了幼兒園，再去找份輕松的工作。但最近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上海升學壓力實在太大。“貼吧、論壇、微信群里的幼升小經(jīng)歷，看得我目瞪口呆。”她說著，點開某知名親子教育論壇的“雞血”版塊。

屏幕上充斥著家長分享“幼升小”“小升初”的經(jīng)驗帖：孩子出生時就要定好計劃，上多少班，學多少課，掌握什么技能……帖子越詳細，小沐就越焦慮：“(朵朵)六個月的時候我才看到，已經(jīng)有點遲了。”

她上過的小學當年“十里挑一”，現(xiàn)在錄取率更是不到百分之三。小沐了解到，如今幼兒園中班的孩子，學的都是以前小學二三年級的內(nèi)容。有些幼兒園和小學會更青睞家有全職太太的家庭，明示、暗示媽媽辭職在家陪讀。

她不敢踏錯一步：“哪一個環(huán)節(jié)出了錯，都要花很大的代價去彌補。”朵朵4個月大時，她就開始給女兒念英語繪本，半年下來已占據(jù)家里書柜的半壁江山。此外，每周還要帶女兒上三次早教班。

近來她生了場病，感冒發(fā)燒遲遲不好，每天在家戴著口罩，女兒還是被傳染了。小沐一邊幫朵朵擦著鼻涕，一邊忍不住愧疚：“媽媽真是對不起你。”

危機

石云霞很欣慰。兒子經(jīng)過四個療程治療后，比一年多前好很多，各方面慢慢趕上同齡兒。

可康復的背后是高昂的費用支出。光醫(yī)院課程、針劑、儀器治療就花了十多萬，再加上藥物、檢查和其他訓練治療，老公的工資和前期積蓄很難支撐，原本小康的家庭還外債了20萬。

“一考慮錢，就覺得過不下去了。”石云霞常常告誡自己別多想。錢、孩子恢復、老人贍養(yǎng)、家人健康、丈夫職業(yè)發(fā)展，一想到這些，她就焦慮得睡不好。偶爾和丈夫鬧小別扭，但很快就和好。她覺得兩個人壓力都很大，現(xiàn)在要“共同承擔，共同貢獻”。

石云霞說自己的全職生活，既是主動選擇，也是無奈之舉。她不想總待在家里，每天不修邊幅，放任體重飆升。

Ellen則覺得自己有些沖動了。做全職太太時，女兒已經(jīng)兩歲。她是深圳人，英國金融碩士畢業(yè)后進入某知名保險資管公司，工作不太累，升職空間大，在公司競爭一個崗位落選，她覺得不公平，就賭氣回家了。

恰逢丈夫調(diào)動工作到上海，搬家理東西，適應新環(huán)境，一年后又生了兒子，她一直處于忙碌的狀態(tài)，倒沒覺得和工作時有多不一樣。

桃子則一下子放松了。辭職后，她覺得自己突然找回了女性范本形象：結(jié)婚、生娃，做賢妻良母。相比之下，創(chuàng)業(yè)那會兒似乎根本不像個女人。

丈夫覺得“回歸”是桃子為家庭做出的犧牲，“盡量給她更多的安全感和女主人感”，家里財政交給她，家里事基本她說了算。她喜歡旅游，就讓她安排，去她喜歡去的地方。

桃子沒想過再工作，職業(yè)裝和各種書籍資料全部壓箱底，創(chuàng)業(yè)時積累的資源人脈也都放下。常買的衣服變成了各種漂亮的睡衣，每天睡醒后做早餐、看書、做烘焙、喝下午茶……過上了想象中的完美生活。

直到全職的第四五個年頭，桃子日益陷入對生活瑣事的異常關(guān)注：丈夫幾點回家，要不要吃飯，婆婆今天對自己態(tài)度好不好，小孩子有沒有乖乖聽話……任何小事都有可能成為一場家庭戰(zhàn)爭的導火索。生活一地雞毛。

“我拿著放大鏡來看自家的一畝三分地。”回顧時，桃子反思說。和丈夫吵架不僅越來越頻繁，沖突也非常嚴重，她一度以為，自己的婚姻要走到盡頭。

她想起有一次和丈夫參加飯局，碰到前來寒暄的朋友，她突然不知道手該往哪兒放。 “那個極度自信甚至自負，在哪兒都能和別人聊得上的人，去哪兒了?”她自問。在當全職太太之前，她也曾出入高端商務場合，接受媒體采訪，見過很多名人，在飯局上光芒四射。

全職一段時間后，有一次出門吃飯，丈夫說：“哇!老婆，我好久都沒見過你不穿睡衣的樣子了。”驚訝贊嘆的眼神，像一劑甜蜜的針，刺在她心上。

Ellen的心理落差在生活穩(wěn)定后逐漸產(chǎn)生：工作時她會偶爾把孩子“丟”給父母，和丈夫出去旅行，全職后去哪兒都是拖家?guī)Э冢置δ_亂，常常覺得沒有援手。上班無論掙多少，她向丈夫發(fā)火使小性子時還理直氣壯，成為全職太太后，丈夫成了“出資人”，她總感覺自己低人一等。家里事情沒做好，明明是兩個人的事，可總覺得是自己的問題。

“我有點兒后悔辭職，當時有點兒太容易放棄了。”Ellen覺得對不起自己。

大女兒適時地給她加了一記“暴擊”：有一次接她放學遲了，老師問媽媽在干嘛，女兒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媽媽在(給弟弟)喂奶啊!”Ellen聽轉(zhuǎn)述時哭笑不得，心里卻“咯噔”一下，沒想到在女兒心中自己是這樣的形象。孩子們大了，她更想讓他們看到一個不怕困難、積極面對人生的媽媽。

孫曉棠的全職偶爾也是女兒們的煩惱。她們小時候最快樂的時光，就是媽媽去買菜時。“我們兩個孩子一個站在窗臺邊上望風，一個坐在電視機前，偷偷看會電視。”大女兒笑著回憶。她和妹妹都希望媽媽有一份自己的工作，也能給她們多一些空間。

開飯館做個廚師就挺好。“她燒菜那么好吃，只服務一家三口有些浪費。”小女兒說。在她們眼里，媽媽的生活有些無聊，應該尋找更大的發(fā)展空間。孫曉棠不這么想。她覺得自己文化水平不高，可能只能找到家政類的工作，還不如為自己家勞動。

孫曉棠家的客廳。受訪者供圖

但孫曉棠并不希望女兒們做全職太太：“在外面上班多么亮麗，工資直接體現(xiàn)了你的價值。在家里接觸的人又不多，一天到晚洗洗涮涮，沒有發(fā)展前途，社會價值不高。”

可她也有些矛盾，她反感大女兒工作后時常加班，也無法理解工作為什么不能在辦公室做完。女兒卻覺得，媽媽沒工作過，無法體會工作帶給人的價值和使命感。